【城市拟人×武汉】她的名字

1、

燕子跟随父母转学到江城时,已经小学五年级。转学第一天,燕子在讲台前自我介绍时,就被班上同学起哄笑话她的乡里口音,往后除了老师,班里没人叫她名字,“外码”是她唯一的称谓。

 

燕子从不还嘴,只是冷冷地瞪他们,她知道父母是来讨生活的,为了她和妹妹。大城市里赚钱的机会多一些,一家的日子就好过些,而她能做的就是少添麻烦。

 

燕子一家四口挤在一个30平不到的棚户房里。父母睡楼下,搭了半层出来给燕子和妹妹睡。房子暗不透光,密不透风,夏天时热得彻夜难眠,老鼠更是常客,即便如此,每个月的房租却要280块。

 

每天五点不到,父母就起床生煤炉,备好面糊,六点钟准时出现在车站附近,向上班路上过早的人售卖面窝,卖足三小时回家。到了下午五点前后,又推去学校门口卖炸麻团,一个面窝卖6毛,一串麻团卖8毛,可遇上雨雪天气时,父母便只能在家里叹气。

 

 

为了存钱,家里吃饭一律是各种腌菜,青菜也都是捡菜场里卖剩要被丢掉的,拿回一大把,用炸过无数面窝、麻团的油加蒜蓉炒,燕子受不了那油味,可还是假装吃得开心。偶尔有好心邻居婆婆煨肉汤时送来一碗,燕子和妹妹都舍不得一顿喝完。

 

那时候,燕子觉得生活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。一门心思恶补功课,从年级垫底往前追,到升学考公布成绩,燕子是全校第三。父母看到成绩单时,不停说着“我家姑娘伢蛮争气咧”。燕子便觉得,离她能照顾一家人那天,近了一步。

 

2、

 

重点中学功课压力很大,燕子不敢松懈,可每次市内考试出的题,参加补习班的人都有老师“押题”,她却没见过,成绩便总被落下。

 

不能开口跟父母要钱补课,她便跑去补习班找负责老师谈,能不能做些督促签到、打扫教室的杂活来抵补课费。老师问她,你为什么不跟你父母说要来补课?燕子低下头没吭声,鞋尖开了胶的运动鞋却出卖了她。

 

于是每个周末,燕子都提前到补习班,认真核查签到,上课一刻钟后没人来,她便坐去最后一排跟着听。

 

这两年,父母已经不再炸面窝了,父亲做起了出租车司机,白班夜班轮换倒,母亲在超市当收银员,说出来要体面些,但赚的仍旧是辛苦钱。

 

为了多存钱,父母逢年过节几乎都在外头挣钱,只有燕子和妹妹在家。说是家,其实仍是那阴暗潮湿的棚户房,房租从280涨到了320,跟妹妹睡的隔板随着身高变化,越来越伸不开腿。

 

燕子知道,父母那么拼命赚钱,就是为了能买套房子,有一处真正属于自己的家。有了房子,就能迁来户口,有了房子,才算立下脚跟,再不是别人口中的“外码”。

 

燕子需要保送名额,家里是出不起去重点高中就读的费用的。在补习班旁听了两年课,燕子如愿以偿拿到学校的保送。

 

最后一次去补习班,老师祝贺了她被保送,又递给她个盒子,嘱咐回家再看。回去路上,燕子还是拆开了,是一双白色运动鞋,尺码刚刚好,公交车摇摇晃晃,眼泪就跟着掉了下来,那是她来这里以后第一次哭。

 

3、

 

高中一年级的时候,燕子的父亲经人介绍开始跑长江货船,每次出家门都是一两个月起步,难得回家也是吃了饭倒头就睡。只要哪天放学,看到母亲在做辣椒炒肉,燕子就知道父亲要回来了。

 

有次燕子半夜谁不着,听见父母在楼下小声嘀咕,再存一年钱就够买处两居室了。那晚是燕子来到这座城市以来,睡得最香的一次。

 

可生活从不让人安生。高二的暑假,燕子兼职完回家,看到母亲披头散发坐在门口抹眼泪,房子里一片狼藉,街坊婆婆还在劝着母亲看开点。

 

父亲在走货船时被人带着赌博,起初是几块钱的小赌,后来手气旺,越玩越大,等到想收手时,买房的存款已经只剩一半。他不甘心辛辛苦苦存下的钱就这样缩水,结果是输光还欠下几万块的债。人不知躲到哪去了,债主便派了打牛的来家里警告催债。

 

燕子一声不吭开始收拾家里,碎了的丢出去,能用的理好。然后走到门口扶母亲:“妈你别哭了,这个家以后有我撑着,塌不下来。”

 

学校里没人知道那个成绩很好,高高瘦瘦的女孩儿为什么退学,有人传谣言说是怀孕了,但也很快就被淡忘,仿佛她从不存在。

 

4、

 

那个夏天,燕子托邻居小嫂子给自己介绍去服装批发市场卖货,她跟女装店老板谎称自己过了18岁。老板说先试用一星期,能做得来就留下来,一个月500,卖得多还有提成。

 

凌晨三点多出门,四点开行,一忙就要到下午一点多,点货、理货、收钱、发货,每个人都吵吵嚷嚷,脑袋都要炸了,可一点差错也不能出,燕子知道这是她现在唯一的机会。

 

前三天收工回家,燕子拿筷子的手抖得厉害,饭菜怎么都送不到嘴边,气得她干脆端碗喝粥。

 

一星期很快过去了,然后是一个月,两个月……做了不到半年,老板就主动给燕子涨了底薪,说她这样手脚麻利,脑子又灵光的姑娘伢,天生适合干这行。燕子心里清楚,虽然现在赚的钱不少,但要还债,要供妹妹念书,还要存钱买房,一想到就心慌得睡不着。

 

在女装店干了一年,燕子已经成了老板的左膀右臂,有时南下进货也带着她,说她眼光毒,挑的货回来总能热卖。燕子便主动找老板谈,能不能让自己入个股,老板面露难色说考虑考虑。

 

入股的资格,是燕子拿额头一道疤换来的。同行妒忌生意,派人找茬这种事在批发市场不少见,但很少有店主硬碰硬,大多是破财消灾。那天老板不在,燕子便把其他几个吓傻了的小姑娘挡在档口里,一个人对峙几个彪形大汉。档口总算没被砸,只是燕子头上缝了九针,落了疤。

 

燕子心里有一本自己的帐,入股只是第一步,她发现市场里童装是一块空白,便怂恿老板再盘个档口卖童装,生意果然爆火,然后是第二家,第三家,等到市场其他家也开始卖童装时,燕子又改卖老年装。

 

21岁时,燕子已经入行四年,还了债不说,手上的钱也勉强够买套小户型。燕子主动找到老板提分家,老板没拦她,只说好聚好散。

 

5、

 

不甘心一家人只能住个小户型,燕子便咬咬牙把手里的钱换了一处商铺,剩余的钱拿来盘了小餐馆,专做宵夜。母亲念叨燕子,“小时候有个算命先生看过你,说这伢是劳碌命,辛苦啊。”燕子也不反驳,过着中午起床,下午备菜,晚上招揽顾客的生活。

 

忙得脚不着地时,燕子都忘了累,只有关店前坐在凌晨的风里,才得空好好看看这座城市。她问自己,我算立下脚了吗?

 

她已经能够熟练地用本地话跟客人咵天,再没人知道她是“外码”,可燕子也并没把户口迁来。

 

三年不到,燕子的店就成了“网红”,不是装修高级适合拍照打卡那种,是烟火气浓、嘈杂喧闹接地气那种。每个晚上都要排队,店里雇的员工也增了四五个个,燕子觉得终于能松一口气了。

 

2020年的一月中旬,燕子按原计划给员工早早放了假,自己也难得有空陪家人。三居室的房子半年前就装修好了,刚好年前入住。本该是人生24年来,最轻松的一个春节,却被疫情笼罩。

 

开始封城后,燕子和大部分人一样,每天都抱着手机刷新闻。在得知医护人员上下班交通不便时,燕子便找到了志愿者群,报名参与接送。不敢跟母亲和妹妹说实话,燕子撒谎是开车散心,回家前先在车里酒精消毒,进门就回房间避开家人。

 

有媒体采访城内志愿者,联系到燕子时,问她叫什么名字,她沉默了半晌,对着镜头说,我是武汉人。

 

不服输,不放弃是燕子的天性,也是这座城里生活的每个普通人的秉性。谢谢你们,没有放弃武汉,她一定会好起来的。

 

 

【后记】

 

2007年起,我在武汉已生活了十余年,至今只说得出弯管子的武汉话,却不影响每次外出回去要马上吃一碗热干面。从来不会称自己是武汉人,可她在我内心已是家乡。放假离汉六天后,武汉正式封城,在异地每天看着新闻里的新增患者数据,除了无力还是无力。

 


甚至没勇气去过多询问本地朋友的日常,从一开始他们的危机感到能够轻松调侃,寻找居家乐趣,再到一个月后的逐渐沉默,城外的我们无法切身体会相同的压抑。期间有朋友去做了志愿者,开车接送、提供民宿给医护工作者,对接物资捐赠,等等等等,也有前同事拍下封城日记Vlog被官媒转载,他们都在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,从未放弃搏斗。

 



无比想念过江轮渡,想念夕阳余晖下的长江一桥,龟山电视塔,晴川桥,想念从青龙巷望到的黄鹤楼。武汉有太多迷人之处,不止樱花,不止小吃,不止肉眼所见的一切。

 



等疫情结束请你们来武汉好吗,我想带你们压压汉口老租界的马路,走走里份,一起在东湖边喝着18号酒馆的精酿,在过早跟宵夜的热闹里感受武汉人的真性情。相信我,你一定会爱上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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